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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八章
大年三十那晚, 旺叔短暂地清醒了一阵子。
当时大家正在客厅看春晚,长条桌上摆满了年夜饭,虽是藏区, 但也是川西的藏区, 一家人张罗的饭菜也是混合着藏族与四川地区的特色,除去糌粑、血肠和酥油一类的, 还有香肠腊肉,各式卤菜。
除去时序三兄妹和旺叔, 方姨也在。
自那日旺叔走丢, 又奇妙地出现在方姨家门口后, 方姨就开始照顾旺叔,起初是想隔三差五来陪陪他,但旺叔总在她要离开时又哭又闹, 方姨索性顺应内心, 留了下来。
后来时序听扎姆说,村里有人背地里说闲话。
等他试探着和方姨聊起时, 方姨却洒脱地说:“我都这把年纪了,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,还怕别人说闲话?”
年轻时未了的心愿, 碍于傲气不肯低下的头,在如今两人都白发苍苍时, 终于找到了转圜的余地。
时序遂放下心来。
那天夜里,电视机里热热闹闹的,歌舞之后是一个小品。
顿珠正说:“现在的语言类节目越来越不好笑了, 还不如我上去给大家表演一个。”
“你倒是想, 那也得要有人请你去。”方姨一边笑, 一边下意识摸了摸身旁的旺叔, 他脱了鞋坐在炕上,脚上只穿了双袜子,一摸之下,“脚怎么这么冰?”
扎姆闻言,立马从炕上跳下来,一路小跑着去拿旺叔平时烫脚用的木盆。
将滚烫的热水倒入木盆后,她拎起冷水壶,一边往盆中兑冷水,一边用手试温度,感觉差不多了,才收回被烫得通红的指尖。
她把木盆端至炕边,正准备弯腰替旺叔脱鞋,忽然被人拉住。
“我来。”
时序接手了扎姆做到一半的活。
平时他和顿珠都在学校,照顾旺叔的重任全在扎姆一个人身上,好在方姨来了,扎姆也能轻松些。
而今他在,自然没有再让扎姆和方姨操劳的道理。
时序蹲在炕前,耐心地挽起衣袖,又替旺叔脱掉袜子,卷起裤腿。
“旺叔,我们烫烫脚,好吗?”他温柔得不像话,声色和煦,“你的脚太冰了,烫一下会暖和些。”
起初,旺叔触到温度过高的水,稍微瑟缩了一下,但很快就任由时序摆布了。
方姨正似笑非笑感慨:“还得是老大来,他才听话。换平常扎姆给他洗脚,挣扎得那叫一个厉害,知道的是洗脚,不知道的以为要推他下海。”
时序一边笑,一边替旺叔轻轻地按脚。
脚的耐热程度比手要高,很快他的双手就通红一片了。
不好笑的小品还在继续,屏幕上的演员们七嘴八舌说着话。
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沸腾着。
顿珠在有一搭没一搭嗑瓜子。
方姨也在剥炒花生,每剥出一颗,就往小碟子里放一颗,预备等旺叔洗完脚,捧在手里吃。
时序蹲在旺叔面前,低头细细地按着老人家粗糙干燥的脚背,他正在观察旺叔的脚是不是有些水肿。
就在这时候,头顶忽然传来旺叔的声音。
“时序。”
是很平常的一声,没有起伏,也没有多的情绪,像他从前每一次从学校的宿舍窗口探出头来,叫时序上楼吃饭时一样,带着几分家常,几分烟火气。
时序手上的动作蓦地一停,浑身都僵住了。
他缓缓地抬起头来,对上一双稍显混浊,却无比清明的眼睛。
一旁的顿珠手一松,瓜子掉了一地。
方姨也不剥花生了。
扎姆像坐在针上似的,猛地跳起来。
时序如坠梦中,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,心跳也变得迟钝起来。
他用湿漉漉的手慢慢地握住旺叔,不可置信地问:“你叫我什么?”
片刻后。
“时序。”老人用枯瘦的手反握住他,然后又挣出来甩了甩上面沾染的水珠,失笑道,“手也不擦干,拉我做什么?”
素来从容的时序顾不上那么多,用湿漉漉的手又一次攥住他,“再叫一次。”
“……”
“旺叔!”时序语气急切,脸上在笑,眼里却在沸腾,“快点,再叫一次!”
旺叔笑了,连叫了几声他的名字,很快顿珠与扎姆也涌上前来,一个比一个着急,顿珠高声喊着“我呢,我呢旺叔”,扎姆也急急地比着手势。
旺叔一个一个叫出他们的名字,最后目光落在一旁过分安静的女人脸上。
她没有了平日里的机灵与张扬,反倒稍显迟钝,被孩子们挤到一旁,眼睛睁得很大很圆,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模样。
那时候她也像这样,不解地瞪着溜圆的眼睛,问他这个宜波乡从未有过的大学生:“山外面不好吗?”
“当然好。”
“那你好不容易出去了,为什么要回来?”